林靖

不定时归档用,旧文新文混发

重钉

耀中心《国士无双》G文

    王耀有个故事,那时杨先生没死。钉子从他的太阳穴拔除了,伤口愈合了,他干干净净地走出牢狱,阳光将他晒得流汗。他挥一挥手臂,衣袖飞舞着,喉咙迸出一声呐喊,于是不忠、贪婪和罪恶,都碎了。

    王耀以为后人应当铭记他,铭记正义,铭记一个不朽的人。但他也没想到,后人的史书上记载的却多是那时打着“忠贤”名号之流所“整治”的混沌朝廷。黑暗,全是黑暗,黑暗将所有挺直的脊梁侵蚀;一切都在崩塌、破灭、碎裂,犹如一根脆弱的绳子“啪”地断在新春三月的翠枝头。

    这个故事,叙述起来有点难——不是因为王耀记不清楚,而是他不知要将自己置于故事中的何处:从头到尾,都只有杨先生一人在独闯。

-

天气闷得很。尽管这个时候仍该是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时节——还是很闷。风来,是暖的,空气里带着湿气;而风也很少来,四周全像凝固了一般压着。宫里的灯几乎都灭了,只剩干道上隔老远才点着一盏。巡夜的侍卫也都歇了,除了被打发来敷衍工作的几个年轻侍卫,那些官龄大点的,全躲在房里赌酒。

王耀身着一件玄青色绣翠竹的薄长袍,提了盏纸灯笼,就往外走。才跨出小园,他抽了抽鼻子,闻到空气里那股雨前的闷味,又折返回去提了把墨色纸伞。他急急地出来,掩好房门和沉沉的院门,沿着朱红的墙根快步走,腰间系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地打到他的大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从津口飘来的雨水的腥味。这宫里的路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不一会儿,他便拐了个弯,抄进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里。

值夜的狱头在后门给王耀留了盏小小的灯,使了一个小吏呆在那里候着。一路走到这里,王耀才发觉头顶上全是阴云,没有月光。他从袖中掏出了令牌——一块桃木牌匾上刻着一个细细长长的“耀”字——向那小吏递去。睡眼惺忪的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出五指去捏着瞧了会,便立即推开了虚掩的门。王耀收起令牌进去,他也随着进去,跟在后头带上门,一言不发。

狱里比外头更是潮湿闷热,四周有水汽散着,都是因数人同时呼吸而空气流通不畅所导致的热,同时还有一股令人感到不清爽的臭味。头顶的天花板上发了霉,隔几步就有一处滴漏着雨水,打到地板上。小吏一直捂着口鼻,挥开身旁围绕的蚊虫,但王耀却若无其事,一只手自然垂着,另一只手臂平平地向前伸,提着灯笼走,布鞋踩在污浊的积水上也毫不介意,两旁一直是砖墙,一些地方挂着残缺的铁链,墙的高处不时出现一扇小窗,向地板上投映出被切割过的微弱的光。过了几道闸门,小吏将他带到了狱头的休息处,便转身走了,未上锁的门后传来响亮的喝酒、聊天、嬉闹之声。他的手掌摁在上边,轻轻推了进去,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

所有声音都截然而止。王耀吹了灯,道:“打扰三位大人兴致了,鄙人来探望囚犯杨涟。”“我带您去,我带您去!”那三人行了礼后,坐在右边的那个肥胖的狱头站起来,拿起桌上其中一盏煤油灯。他的两个同伴低声说:“喂,我们只剩一盏灯了,怎么看得清酒壶?”那狱头便故作严厉瞪了一眼,道着一句骂,便立即换了张笑脸来了。王耀见他双颊通红,眼神飘忽,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叫他带路。

“大人,这私通囚犯,上头查到了定是大罪,我们兄弟几个虽然是想保命,但看在您和一众大人们平日里的恩情上,我们也愿意帮您这一把;不过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我们也担心不是?就麻烦您,如果有能力,就在上头那儿关照关照,我们兄弟的日子,也好过不少……”他一边在前边领路,嘴里一边絮絮叨叨,不时转头向王耀点头征求意见。王耀自知无力应允,只得微微扬着嘴角,说几句“尽力、尽力”以示回应。狱头带他左拐右拐,腰间一大环钥匙开了五六道铁门,一直带他到最尽头的其中一间门口去。铁栅栏碎密得无法通过,但仍然可以瞧见里面的情形。杂草堆满了角落,依旧是潮湿和发臭的味道,闷热感比外边更甚了。狱头摸了半天,终于找着钥匙,插进锁孔转几圈,就大力地抬脚踹几脚,踢开难以推动的铁门。“大人,他就在这儿了。”狱头将灯交给他,示意他自己进去。

王耀踩着肮脏的地板走了进去,铁门的巨大声响惊醒了夜半酣睡的人,角落的杂草堆后猛地坐起一个人来,身着白色囚衣,长发凌乱,他诧异的眼神直视着慢慢走近的王耀,嘴唇蠕动着,眼睛从圆瞪缓和为微眯,终于吐出几个字:“龙君……!”

说着,他便要翻身起来行礼叩头。王耀却急忙跨前两步,摁住他,越过草堆挨着他坐下,将煤油灯搁在平地上,道:“别!你我同是臣子,何必行礼?”油灯照着杨涟的脸。

他看清了,杨涟面容憔悴,头发明显地稀疏不少,眼白里几乎是血红的一片。他声音哑着,带着几口痰,不停咳嗽。王耀听着,不禁开口:“唉……杨大人近来,可受苦了。”“劳您操心,他们现今还未使什么刑,只是常常被拉去开庭审问,问不出便推回来,不受什么苦。”他继续咳,体内的五脏六腑都颤抖着;玉佩被王耀抓过来,在腰间扯着,握在手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摘下来,终是没有下手,只是犹豫地低声提起:“若是杨大人愿意,我自有办法……”

“不!您不必了。”话音未落,他果断地抬起手掌,挥了挥,“您万不可因此受到牵连。”声音同样是压低着的。他一眼也没看向王耀。他咳的声音十分苍老——王耀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再看向他,手背的皮肤干皱得仿佛只剩着一层皮来包裹突起的血管,背佝偻着,但总算还是藏着能挺直的意思,眼袋却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发下垂,头发灰白,皱纹犹如道道沟壑般深陷进肉里,皮肤自然是发暗、发黑的,斑点已开始凸显了。一股——王耀想——一股老人味。是进入牢狱后一夜之间变老的,还是自己迟钝,从来没有察觉到呢?

杨涟先生现在的“不受刑法”,实际是左光斗为他争来的,是为庇护着他而特别关照的,因为狱里还留着几个愿意帮他们的人。不然,以阉党的路子,怎么可能会不立即动手?只是魏忠贤的脑子还有点灵光,暂且顾虑着些罢了——但说到底,他们一定会动手的。

仅仅在五年前,魏忠贤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下人。五年前,在位仅一个月的明光宗朱常洛驾崩,杨涟等一众大臣入宫,从心怀不轨的李选侍手上夺回朱由校,六个中老年纪的人将他护送至文华殿,决定择日登基。李选侍仍霸占着乾清宫,令新主无法入住,杨涟便左游说新主,右游说众臣,与魏忠贤“谈判”,说服他的主子李选侍搬宫。不出几日,明熹宗朱由校登基,曾经是万历年间坚定的“太子党”、现又助自己坐上皇位的一众东林党人也得到了重用,提拔的提拔,奖赏的奖赏,好不风光。但同时,谋得好处的还有一个人——魏忠贤。

太监的职位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贴身侍奉皇上的。魏忠贤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煞费苦心。他肚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墨水,脑袋里的狡猾把戏却数不胜数。当时,杨涟等人在朝廷的影响力虽然极大,但朝里还是按着籍贯,划成了不少团体。他们对东林党的得势深恶痛疾,个个都意欲对付他们,而魏忠贤正是将他们联合起来的人。于是,在利益驱使下,阉党自然而然地发展壮大起来——极大多数当官的,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所得利益而做出决策的。

杨涟早早地就看出了阉党及魏忠贤的打算,多次旁侧敲击皇上,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那段时间,他常常留在王耀的屋里,与他饮酒至深夜,不过并不是因为愁绪,而是在苦苦思索着办法。朱由校从小便得不到他父亲的重视(何况他父亲为了自己当上皇帝已煞费苦心),也没学会什么,登基之后甚至整日沉迷于木工活,政事并不怎么过问;魏忠贤是他身边的人,奏到他那儿的折子,总要经过魏忠贤一阵挑拣,才能摆到他的眼前。所以,上书弹劾,那大概是行不通的;请见皇上嘛,他又不肯见。王耀虽然常常能见到皇上,但交谈不多,而且皇上对朝廷的事又不了解,王耀三言两语无法说得让他明白,这方法也只好作罢。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杨涟都没有再来拜访王耀。直到有一天,杨涟突然上皇帝进谏一书: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份奏折轰动了整个朝廷,也被呈送到了皇帝面前,当然,也是他入狱的导火线。奏折一一列出了魏忠贤迄今为止做过的“大好事”,包括贪污受贿、(干涉政事)、强占土地等等,任何一条拎出来,都足以让他吃个结结实实的牢狱之灾,而这些加在一起,更是能让他立即被斩首示众。这是攻向他以及阉党的最锋利的一剑。然而,杨涟却忘了一个事实:朱由校不识字。

在听说了杨涟进谏之后,王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便即刻动身急匆匆地往宫里赶去,要赶在魏忠贤之前向皇上说明这份奏折中的内容所反映出的问题之重。然而刚待他进了宫门,消息传来:事情解决了。魏忠贤被打了板子,太监照做。混迹在阉党中间的东林党人汪文言告诉他,魏忠贤见到这份奏折,明白如果它送到皇上手上,定会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心里本来是十分害怕的;但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却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读。”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罪呢,没了。

“他和自己的那些‘儿子’、‘孙子’、‘曾孙子’吹嘘了好久自己的机智,还说:‘当时呀皇上还说了,杨涟这人,呔!没事找事。哈哈,我那个心里哪,要笑死了。什么杨涟,最后还不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吗?’”汪文言说。

而后,报复来了。十月,东林党大批人被革职。柳絮纷飞的次年四月,汪文言死,杨涟“受贿二万两”,被扭送进了狱中。和他一同被关进大牢最里处的,还有其他一些东林党人。

王耀一直想暗中使力将他们弄出来,然而苦于能用的人太少,十分困难。现在,各个岗位上几乎都是阉党的人,想要买通个人实在太难,最多只能像左光斗一样,让审讯的大人关照关照一下。其他的事,却做不到什么了。

杨涟一直在他身边沉默着。王耀忽然发现,他衣襟中似乎夹着什么,像一叠纸。他注意到了王耀的目光,连忙低头,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夹出那叠纸张。他一边翻开,一边轻声道:“多亏了左大人的关照,我还能弄到一点笔墨来。这些东西,绝不可让狱卒们瞧见,说不准是要遭罪的。”王耀探过身子,那僵硬而发抖的字歪歪扭扭地排布在皱巴巴的纸上,显然他写下这些字时,神经是无比紧张的。看了几眼,他又赶紧收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这不能拿出来。”

“唉……现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王耀正要多说点什么,背手守在门口的狱头已转身过来,晃了晃锁头,提示王耀:时间到了。“我还是回去吧。”王耀只得站起身,拍拍衣摆,又面朝他蹲下来嘱咐道,“杨大人定要保重身体!”“您也是,您也是啊。”他点着头,一双污浊的眼睛望着王耀,忙不迭应道。他的胡子许是很久没有清理,已经脏成灰白色了。

王耀又看了他几眼,才出了牢房门。狱头立即将门用力推上,锁住了。

回去的路上,手指尖触碰到的空气已经变凉了,风快了起来,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

    “皇后!”女人尖细的嗓音从门外传进室内,“不行!仅仅贵妃还不行……必须要说动他封后,听见了吗?快去!”

小少年被推了回来,跨过门槛,闷闷地将李选侍的话重复了一遍。所有大臣都没有反应,就连皇上也没有应答,只是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王耀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这一切:才登基不久的明光宗身患重病,那李选侍缠着他要封皇后妄图干涉朝廷,皇帝拗不过她,召见心腹开了个会,打算给她封一个皇贵妃,她却突然从背后把站在群臣中的朱由校拉了出去训话,又骂又叫,而这一切事情的发生,竟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制止,四周安静得像凝固了一般。

那李选侍训完话,又伫在远远的门外,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嘴角勾着,眼神乱瞟。王耀毫无表情地盯着她,盯着她的眼睛一点点挪回神,心里明了朱由校已“遵命”,便不禁将兴奋的眼帘垂向地面、垂向鞋面上的绣花,又心满意足地瞟起来,然后正中王耀的目光。虽然隔着远了些,但王耀依旧瞧见她兀地双目一瞪,嘴角掉下去,飞快(以至于她极用力地)一低脑袋,并不行礼,佯装成没看见这位龙君。于是王耀的双手抱起臂,背从木门框上挺起,长袖一挥,扭头往里间走去。

“那就封贵妃吧。”光宗虚弱的声音传来。

王耀刚抬起膝盖跨进去,瞥见杨涟的背影,忽地,他好像就走到了皇帝床边。朱由校走了,剩下的人,却还是那些人。他看见光宗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指着一脸拘谨的杨涟道:“此真忠君。”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杨涟颤抖的眼——他的眼真的在颤抖,泪光在他眼角隐约闪现。

“死又如何,我没有罪过。”有个声音道,低低的,却掷地有声。王耀的眼一闭,一睁,杨涟正站在他和方从哲的面前,背景是日出前的宫墙。他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目光坚定。“我不求名利,不求君王赏识,也不怕全家贫穷受苦,更不怕被奸邪小人陷害和皇上的降罪,我只怕皇上听不进我的意见,我只怕大明王朝遇不到一个明君,我只怕国君昏庸以致大明江山倒塌,杀头,我不怕。”

他转身走了,天色却渐渐沉下来。

……梦醒了。

狂风拉扯着窗外的枝条,一树的绿叶“唰唰”作响,大雨敲击着窗台,打在庭院的地上。大汗浸湿了王耀额角的发,他从床上坐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伸手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凉风立即卷了进来,吹去了他额头和背上泌出的汗珠。睡意全无,心脏还在胸腔里搏击着,比平日更用力,像是刚做完一个噩梦。他掀开被子,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红色的细丝带,将他的长发高高地绑在脑后,下了床,走到门边,轻轻推了木门。

自打杨涟入狱后,这样的梦境已出现了不知多少次。短短五年,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在梦中想起来竟好像隔了百年。王耀可以肯定,那是杨涟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光宗登基后,夜夜笙歌,结果突然因此生了大病。那时杨涟想要上书劝诫皇上注意龙体,却被身边人拦下,说这样的奏折可能会惹恼皇上;折子递上去后,皇上果然要召见他,同时被召见的,还有几位重臣和禁卫军。一众人、包括王耀在内,都以为他要遭殃,他却对他们说出了“我不怕死”那一番话,就进去了。结果,躺在床上的光宗在交代完一些事宜后,竟在众人面前指着杨涟,说:“此真忠君。”然后任命他为顾命大臣。当时王耀看到的杨涟的样子,就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眼神里有一种无法言尽的激动和兴奋。

或许那一幕是他前面几十年人生的回报吧——王耀清楚地记得,他是全国廉吏第一,是在万历驾崩那晚坚持让光宗朱常洛进宫、让他因此得以坐上皇位的人,是敢于向郑贵妃的亲属郑养性将军逼宫、阻挠权倾一时的郑贵妃当上太后继续干政的人,是一个文人——书生只会读死书,而文人除了读死书,还会认死理,杨涟认的死理就是,忠心家国,至死不渝。

王耀想起他青年时刚上任的时候。那时候,王耀曾在常熟的渡口见过他,才35岁的他意气风发,戴着知县的帽子,高高兴兴地站在岸边,和卖鱼的小贩们打招呼。他说,他定要干出一番事业。那张年轻的脸,直至现在仍然刻在王耀的头脑里,和今晚上在牢中见到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王耀这一生,将近四千年,见过的人无数,有的给他留下了印象,有的没有;有的令他始终念念不忘,大多数却只是被他淡忘。然而,正如痛觉永远无法适应,像杨涟这样大忠大义却来错了时代的人,他无论遇见多少个,仍然无法平复心中的波澜。

湿气的侵袭使他的小腿骨又隐隐作痛起来,仿佛从里到外都渗着水,并不是钻心的痛,却也似乎无法动弹。院里静悄悄的,屋檐的水像连珠似的直滴落下去。他望了一会雨色,终于还是抬腿,回到了床上。

-

杨涟惨死狱中的消息传来时,天空刚泛起一点鱼肚白。王耀掀开床边的帷帘,光着双脚踏向地面。侍女见状,立即上前搀扶着他,任他着着一件素衣便一瘸一拐地往房外跳。在他将要跨过门槛时,守候门边的侍卫见他衣着单薄,赶忙从侍女手臂上接过件外衣为他披上肩膀,却不料就是那一霎那,他贴地的那右脚掌一使劲,跃离地面,脚背向前磕住了横在地上的这一块矮小的木头,整具身躯笔直而生硬地倒下,一如明光宗撒手人寰的那个早晨。

七月,一场接一场的暴雨和一日又一日的烈日交替而行,王耀在院子摔了腿,只能柱根棍子。摔着之前,他就鲜少出院门,摔了之后,他索性门也不出,成日呆在房里了。外头已经全部都是阉党的人了。自上次五月份去探望杨涟一次之后,他再也没去过狱里,即使想去,也应当会被拦住了。左光斗已经保不住他和他们了,他们一堆人都入了狱,审讯官换成了阉党许显纯。

进入盛夏之后,许显纯常常将杨涟拉去审问,问不出便动刑,动刑不了,就想法子杀他。王耀已知道了不少他们对付杨涟的办法,而且每一次都以为他要死了,以为这是最后一刑,却没想到他仍然坚持活着,顽强地紧紧攥着自己的生命。在听说杨涟被许显纯的铁钉钉入耳朵时,王耀已着手写悼书,结果他竟然还能活下来。他在一系列迫害下仍未消逝的生命,几乎令王耀以为,他是永不会死的;他能用他那颗赤诚忠心,永远支撑起他的脊梁。

然而,没有人能躲过这样的酷刑。从狱里报来的消息告诉他,许显纯把一颗粗大的铁钉摁在他的头上,拿起锤子,使劲地锤了进去,就好像往木桩里锤钉子。鲜血直流,他抽搐着双唇呜咽几声,嘴里咬着自己的头发,圆目怒瞪,直直盯着前方,咽气了。

侍女把王耀小心地扶起来到桌边坐下,给他沏茶、披衣。她紧张地想要叫太医过来看看腿,王耀却摆摆手,说不要紧,拿起茶杯就喝,又被烫了嘴,茶水滴下来沾湿了搁在大腿面上的衣摆。侍女一惊,急忙拿起毛巾,给他擦拭衣服。王耀一阵手忙脚乱,走也走不成,喝茶也烫嘴,似乎做什么都没有头绪。“喝!”他索性大吼一声,将拿瓷杯往地面一甩,听得它摔成碎片的声音,双手撑着大腿深呼吸了几回,神思才安定下来,但眼神仍然不知如何安放,眼皮不住地颤抖着。

这时,侍卫进来了,在王耀身边弯腰,附耳告诉他有个小狱卒送来了东西,便从怀里掏出包物品递给他。那是用粗糙的布料包着的,布料上还沾着血迹。王耀打开一看,竟是一沓脏得发黄的纸,到处沾着血滴,字迹时淡时浓,写得极为潦草,却无一例外是用手指头蘸着鲜血所写下的。他的眼皮子颤得更厉害了,眼眶四周有一处一跳一跳的。开头的几个字是:

涟今死杖下矣!

王耀的手开始颤栗。不仅是他的手掌,甚至于他的身躯、双腿、牙齿都在剧烈地抖动,好像个正经受着狂风骤雪的人。他忍着看下去:

欲以性命归之于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世道不公!!王耀紧紧攥着纸张,眼神扫了扫桌面,忽然站起,一只臂迅速地将一桌茶水茶点全部扫下地面,碗碟壶杯摔在一起发出尖锐的破碎声,仿佛只有这声音,才能被当作愤怒的流通点。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把这叠纸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王耀的双手摁着桌面,以支撑自己发颤的身体,双眼已是通红,声音已不可控制,“要藏到魏阎打死也想不到的地方!我一天不死,它就得一天不会落入他人手掌中!!”

正义,最终还是被有权有势的黑暗所吞没。王耀右腿的胫骨生生地疼,再也无法动弹。

-

    血书被藏了起来,直到魏忠贤及阉党被崇祯皇帝朱由检彻底诛杀之后,才得以公众于世。王耀有时想,如果当初改变了什么做法,是不是便会避免这样结局的出现?——他自然是舍不得杨先生就这样死去的。然而,杨涟不需要他的拯救,甚至当时,连能出狱的机会他都要放弃,他所诉求的,是为国效忠。既然只有一死才是对抗衰败的王朝,那么,就赴死吧。

    从来没有人能拦住他。

Fin.

注:部分剧情有篡改,基本的史实没有变动。

附杨涟血书全文: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评论(5)

热度(4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