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

不定时归档用,旧文新文混发

相对于深渊的悬崖之高(上)

我不会排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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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晚。
    莫斯科郊外的高速公路上还没有点亮路灯,却已经开始入夜了。天地间灰暗暗的,这是一天中最朦胧不清的时刻。人们的头顶上都是厚重的灰云,风吹得树枝曳曳摇晃。一辆黑色的长轿车从俄罗斯的中心向城外驶出,前往伏努科沃机场。
    窗外的枯树丛正在飞快地倒退。轿车里坐着的青年是美国的外交代表阿尔弗雷德·F.琼斯。他的位置在后排靠右窗的地方,身上裹着硬朗的黑色风衣,黑白格子的围巾捂着他的半张脸,厚厚的棉裤勒着他大腿。他正在调试手上的一台DV机,偶尔抬头瞥一眼窗外。
    终于,他将DV机抬起来,对准自己,左右侧了侧脑袋。在确保了自己的脸出现在DV机的画面中央后,他开了口:
    “总之,我是遂了你的意,布拉津斯基。”
    车厢里有暖气运作的声音。他的眼睛滑向一边,目光对着模糊的夜色。朦胧的几团雾气在他的嘴角散开,犹如尼古丁燃烧后的灰白色烟雾,缭绕在脸颊一侧,被暖气的风推向车窗,在玻璃上撞出细小的水珠来。他拉下挡住脸颊的围巾,尖鼻头冻得通红,下巴的青碴修理得不太干净。

    1994年12月18日,第九段视频。
    如你所知,我正在车上前往伏努科沃机场。现在是下午5:03分,唔,让我看看……机票是下午6:40。唉,这裤子太紧了,机票放在裤兜,真难掏。这一次打开DV机太晚,其实我已经快到机场了。这个机票的时间,我估计来不及吃晚饭,要么只能回到家再叫点外卖,要么就只能吃飞机餐了。反正我是不在意什么食物的味道的。
    你在做什么呢?或许是赶着会议结束后立即向上司汇报会议结果?我倒不必猜测你此时此刻的行踪,因为怎么样都不关我事。我和你是没有多少私下交情的,显而易见。我作为外交代表飞来莫斯科和你进行会面差不多有十几次了,每次都只是关于合约的问题,其实这样啰哩啰嗦是很麻烦的。我不想谈公事。呼……公事太烦人了。要谈什么让上司去谈好了,何必叫我一次次地来到这鬼地方和你们进行无谓交谈。嘿。你觉不觉得我刚才的呼气声很好笑,像一个废旧的风箱发出来的声音?你肯定感觉到了,可是我不允许你说,这句话只能我先说或者我命令你说,不然我就照着你讥嘲我的那张脸来一拳。
    唉——我当然不会那么做的。每当我在会议桌对面见到你时。见你那薄薄的刘海和圆圆的鼻头,我就想叫你探过身来亲亲我。可是我何止想得到你的亲吻哪,我简直想要抓着你的领子,勒住你的脖子,扇你耳光,踢打你的胃,将手枪抵在你的脑门,然后告诉你,你必须甘心接受这一切。
我甚至,我甚至……我想寻一种毒药来,喂给你,定期给你解药,让你只能依赖我而活。可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生出这样阴暗的想法,可能是因为我在我那个潮湿狭隘的小居室里呆多了,心里也阳光不起来。你知道的,虽然他们说我是美利坚永远的代言人,也常常指派我以国家名义做不少工作,然而他们奉给我的薪水也只是普通职员的水平,我在养着自己90平米的房子、20万的汽车的同时,我还得警惕破产的危险。这可太难了。
我觉得很奇怪,我对别人不是这样的。我甚至可以自夸说,我是尽职尽责、友善待人的,我能做到所有值得人们称赞的事,我都尽全力去做了。并且,我对我们国家的法律是极尊重的,它是世界上最好的文章,我绝没有违背它的意图。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爱你,我代表阿尔弗雷德个人爱着你,伊万。我确定我极其爱着你,甚至我仅仅是安静地望着你,心里的幸福就已如海浪般翻腾。我有这么多的理由,为什么还会在爱着你的同时,想要将你了结?
    话又说回来,直至此刻,我仍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你在你家的床上,一边吸烟,一边对我说:从长期来看,我们终将死去。尾音刚落,你便将一口灰烟吐在我脸上,那张干燥的苍白的脸上松松垮垮的,没有任何表情,但我知道这却是你对我的讥笑。你在笑我活得太年轻,没尝过死亡的味道,什么都不懂,想得太简单。你以为我听不懂,但你太小看我了。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死。只有你这样以一个长辈的姿态来居高临下地来教育别人的人才会死。何况,我知道你说的这句话只是出自一个经济学家,没有什么哲理,你简直肤浅至极。那一刻我突如其来地希望你去死,而你却又温柔地笑笑,伸直双腿,让坐在地上的我抓住你裸着的脚腕,然后对我说“对不起”。
    这语气里诚挚得让我几乎想要相信你,可我明白那是你无趣的伎俩。你就喜欢装着一副善人的面孔对人家说“对不起”,借此来恶心看到这一幕的我。因为我了解你是多么地恶劣,你是心怀着一种“体察民情”的心情来与人为善。你讨好他们,你“降低身份”去亲近他们,说是为了要拥有朋友,可你只不过是在收买人心——这样低级的伎俩你也是对我用!你以为你是皇帝吗?你根本不需要朋友,你只是需要强大的影响力和人心。
    正是这个原因,我如今仍惧怕你——尽管我是你最不可轻视的对手,也是千百年来最了解你的唯一的人(我有自信这么说因为我是你的爱人),可是说实话,我惧怕你。或许是因为距离我的胜利才过了几年的时间,所以我还是以美利坚的身份惧怕和警惕着你的力量。正由于我最了解你,因此我才知道你对于我的发展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一个因素。你随时有可能战胜我。尽管苏联已经解体,北约的范围正在向东欧扩过,我们也如媒体所说般进入了“蜜月期”,可是我相信,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们的对峙不会停止。我爱着你的同时也想要将你杀死,你的存在威胁了我的生命。
    可是,即使如此,我认为我爱你并没有错:我早就意识到了我们两个的生命会被捆绑在一起。如果哪天我们其中有一方死去,那定是死于对方之手;假若是你先走,那么想必我会沉默着出席你的葬礼,在人群散去后绕着你的尸体一圈又一圈地洒白花。对这样的结局我从不觉得惋惜。我知道这是注定的结局,我甘心接受。我相信这样的结果是需要等上很久的时日的,因为你太倔强了,而我是永远不会死的。
    你——俄罗斯,新生的俄罗斯,我不认为你这具身躯担得起俄罗斯的名字。你只是一个叫做伊万·布拉津斯基的卑鄙小人。我每次见你,所期望的不过是你能将我当作你的爱人亲近一点,但你不。你只是保持着一种来者不拒的模样,理所当然地满足我提出的要求,包括陪我数着时差看球赛、给我借用你的剃须刀、或者一起去比摩托车竞速,甚至在你那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床上性交,你一律都不介意,这让我感觉我是个累赘,是个过分的人,而你是那个无可奈何的善人。我要使尽许多办法,把许多事情做绝了,才可能让你有所反应,不然,你就会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圣人。
    你最不可理喻的是,你看上去竟然像是从未承认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似的。你为什么能轻易地说出“既然你始终不满意,那就让你彻底满意得了”这样的话?
    我憎恨你的强大,伊万。我憎恨你轻而易举地就能放弃与我交好,就只因为你有资格这么做。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将免去许多阻碍、麻烦和痛苦。我希望你再次被你那些强大的军备拖累,我希望你这台钢铁机械能够老旧到几近报废,我希望你收买的那些人心能够反叛你,全世界都站在你的对立面,让你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东欧弃婴,日渐萎缩,而你爱我得无可救药。这样我就可以模仿着你那副勉为其难的嘴脸对你进行施舍,让你明白,除了依靠我,否则你不能存活。我应当是你的心脏,你的生命,你的另一半的灵魂,你的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
    ——如果你真的能听到这番话,你一定要开始扬起你的那种笑容了吧……虽然我讨厌你笑,但此刻我想看极了。我想在你笑时能抚摸你的眉骨,这有点矫情。我很想亲吻你,我保证我能够忍住下一秒就抬起拳头的冲动。我想我在打你时,我会咬紧牙关,忍住眼泪像个疯子般叫道:“你为什么不能多需要我一些?!”
    我之所以至今都没有动手打你,那是因为我能够回答我的质问:我恐怕并没有爱你爱到可以索取更多回报的程度。这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在你仍比我强时就知道:我爱你,但不可能爱你胜过我自己。我可以这样说,几乎所有人都有着挑战权利的天性,也有为信服之人俯首称臣的天性:面对压在他们头上的“权威”,他们总想争取同等或更优越的地位,而面对他们真正所敬重的爱,他们却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你奉献出我的什么重要的东西的。基于这一点,我不能说我是真正爱你的。与其说我爱你,不如说我对你的控制欲更强一些。
    记得我向你提出交易阿拉斯加的请求时,你是半眯着眼,目光从下至上打量我的全身,充满着对新兴之国的轻视。接着当我迅速成为世界第一强国时,你仍然不肯承认你弱于我了,而是说:“有些事情,你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要求它改变的。”当时我想你这话只是为了掩饰事实罢了,实则不然。我面对你,挑战权利的天性总胜过奉献的天性,即使我能够比你强大数倍,仍不可改变。我与你的抗衡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明白我没有正当理由要求你向我付出多一些。
    曾经我也自私地想过,你作为国可以恨我,但你作为人,与我恋爱也是可以的。当时你说我幼稚,我还不服气,但现在,我也发觉了这个想法的幼稚之处。我们——我们——我们的人与国是无法分离的,在“国”的基础上的隔阂、敌对、疏远,势必要与“人”这一部分的感情搅合在一起,毕竟我们的体内都没有一个开关,让我们在公私之间切换自如,对吗?除了随着国家的存在而存在的生命,我们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爱恨情仇也与普通人的爱恨情仇相同。所以我坦然地接受了爱着你的同时又梦想杀了你的事实,我想我是如此的话,你也必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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