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

不定时归档用,旧文新文混发

凛冬札记(上)

我不会排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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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凛冬来到了。
    我和伊万坐在他的房间里,我在看书,他则在抽烟。房间里被暖气充满,门窗紧闭着,我觉得压抑,却又有一种温暖的充实感。夜晚十点多了,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房间里也寂静得很,只有暖手器运作的声音。我把它放在了我们两人的身边,它发出的橘黄色的光打在我的书本上。我们都光着脚,因为伊万的房间铺着一层羊毛毯,光脚踩在上面很舒服。我盘腿坐在地上,他坐在床上,两人面对面,却都不说话。
    我在看《洛丽塔》。这本书我早已看了很多遍,伊万说我对它有一种病态的着迷。其实如果让我选择一本书,令我半个月只能读那本的话,我宁愿选择一本军事评论杂志,而并不是手上这本小说。我对《洛丽塔》的喜爱是莫名其妙的。而伊万只是抽烟,呆呆地望着窗外,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那紫色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或是心里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呈现着一种病态的苍白,脸颊十分干燥,双眼下挂着眼袋。他的精神很不好,最近几日连续的熬夜加班快要榨干他了。
    烟灰缸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时不时低头弹一弹烟灰。我没有认真看书,只是借着读书的名义默默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眸,他的眉骨,他高耸的鼻梁,他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他额前刘海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还有他身上一件米白色的厚大衣。我喜欢看着他,他的模样总是十分迷人。但当我将他从上至下仔细打量——抑或说是审视——了一遍之后,我却失去了兴趣。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来前阵子我们吵架时的情形。
我们吵了什么呢?——我没法清楚地说出来,也没法记起来了。这个冬天,吵架对我们来说变成了家常便饭。我在美国时,只听说过炎热会使人心烦气躁,到了俄罗斯才发现,原来寒冷也能成为一场冷战的“导火线”。
我和伊万,我们两个人可真是奇怪,距上次吵架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我们交流的次数寥寥无几。我是很喜欢聊天的人,伊万说我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所以我现在要憋死了。我来俄罗斯的时间不长,俄语也还没学会,能和我面对面交流的人只有伊万。我想,他一定是为了惩罚我,才用沉默活生生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他手上的这根烟抽完了。他正把烟屁股拧进烟灰缸里碾灭,同时另一只手灵活地从烟盒里抽出了另一根烟。那根烟是粉色的。我看着他的手指,忍不住开口道:“伊万,你再抽下去,会死的。”
“没关系。”他回答。烟屁股被咬在嘴里,他摁下了打火机。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忽地窜出来,舔舐着烟头。
“关着门窗抽烟,不仅你会死,我也会死。”
“如果你愿意让我喝酒的话——”他将烟取下,往我脸上狠狠地吐出几个灰白色的烟雾,“那么我们就都不用死了。”
落地窗外,一盏接一盏的路灯孤独地照亮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我望着它们在想,这个时间,伊万家附近还有没有营业的24小时咖啡厅或快餐店,让我去消磨一整晚的时光。我还想趁他愿意开口时多说几句话,然而却只能挤出一句“不行”,便了无下文。
在这一瞬间,我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这份感情的正确性。也许日复一日的争吵会让我们的感情消磨殆尽。我们刚刚决定在一起时,我身边很多人都不太看好我们俩,他们告诉我,除非我们能撑过矛盾期,否则我们的感情不会长久。我和伊万在一起两年,我没想到矛盾期会来得这么快。
可我还是想和伊万说说话,也许一次交谈就能让我们冷静下来,重归于好。我总觉得他像个性格古怪的小男孩——尽管他比我大。他每次的不愉快都让我费解,我不知道这是文化差异所导致的,还是我爱上的这个人就是那么奇怪。今年春天我们还是异国恋,我们每天算着时差去给对方道早晚安,相互分享有趣的事情,或者打开视频做一些愉快的事——我实在想不出异地恋的情侣还能做些什么了。
伊万曾在那时说过,我们之间的距离仅仅是一个白令海峡而已。跨过这个海峡,我们就能拥抱。
今年秋天我们开始偶有口角,但基于彼此的信任,我们总是能很快解决问题。然而我们之间的矛盾和猜忌越来越多,我想我必须尽快解决,而且秋末时我恰好赶上公司的工作调动,便申请去了俄罗斯这里的分部,与伊万见面。但矛盾只是有增无减罢了。
越是回想过去的热恋,就越衬得现在的处境凄惨——这句话一定会被那些酸溜溜的作家所不齿!比如伊万,他业余就是一个杂志专栏的诗人。我完全不想把我的抒情想法分享给他,我只想解决感情问题。
“阿尔——弗雷德?”伊万忽地开口。他的声音哑了,喉咙里好像含着一口痰,“阿尔弗雷德。”
他叫了两遍我的名字。他的嗓音即使哑了,也依旧糯软,听着就像我睡前播放的白噪音一样舒服。“嗯?”我闭着嘴,用鼻子应了一声。
“我以前……快开春的时候,我总是去老家后面的针叶林里。”他转过脸,目光落在卧室门后的飞镖盘上,“有时是我自己去,有时是我的祖父,我的祖母,轮流带我去。”
“那片针叶林很大,开春的时候,里面的积雪会化成水流出来,经过我家门前。母亲会在岸边洗衣服,洗父亲的外套、我的衬衫和她的裙子。父亲是村里的送信人,总是不在家,一旦回家就一定会喝个烂醉,抓着我打。但他很少能打到我,我总是躲起来,我跟你说过这些。我还有个姐姐和妹妹……她们不是我的亲生姐妹,你知道,当她们在我家时,父亲就不会打我。
“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祖父年轻时是个猎人。他带我进林子里时,会让我带上一把旧的弓箭。他还会教我骑马。但不管是哪样,我都没有学会。祖母则会带我深入到森林中心,叫我伏下地去,去听草木生长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他的烟始终被他夹在手指之间,在他讲话的时间里燃烧着,烟灰掉落在白色的缸底。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完全听进去,他的声音实在太过轻柔,无法让我集中起注意力。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我想猜透他是不是有什么言外之意,但或许是我太傻了,我揣测不出来。
我无法理解这种与现代社会完全脱轨的生活。我很乐意了解他的过去,但他关于童年的描述,每每都给我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类似于我儿时读的英国童话书。
——但这不代表我无话可说。这些话语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流出来了,就好像在他的发言之后就应该接上我的自我经历似的。
“我刚成年的时候,我爸送了我一串车钥匙,然后我就马上开车上了路——呃,你相信吗?我……”我的目光也落在靶心上,与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然后咽了咽口水,“我的车技很好,很好……好到……嗯,好到我从来没有翻过车。这对于新手上路来说是非常厉害的!伊万,我想你不会开车对吧?我没见过你开车……(“确实不会。”他答)那你就不能理解啦!他送给我的是一辆红色的保时捷。我住在大学旁的出租屋里的时候,经常趁着半夜三更开车去郊区,因为那里的街道又宽敞,人又少,我喜欢在那里飙车。对的,飙车。”
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我说着话的同时,也不忘观察他的反应。这是我故意做的动作。
“不过,我其实也有‘翻车’的时候……你懂吧?总之是被交警抓了,因为超速。我跟你发誓,我那天真的不知道交警会出来!而且是那么偏远的地方!他找我要驾照,我拿不出来,只好用了我表哥的证件。幸好我表哥跟我长得像,把交警糊弄过去了,不然我就惨了。不过,因为这件事,我除了缴纳罚款,还要请我的表哥一顿饭才了事。”
“真是活该。”他手上的烟没抽一口,也还没烧完,就已经被他碾灭。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应我。我看向他,还以为他又在讥笑我,然而他的脸上却是一副微笑。于是我明白了,他仅仅是在回应我,而且是善意地回应我。
“嗯——要我说,你也干过坏事的。”我轻轻地笑了,我们四目相对。
“干过……比如捏死小虫子。这可比不上你的恶行。”他把烟盒收起来。盒子关上前,我瞥见里面大约还有十根烟。
他终于愿意搭上我的话。不管怎么样,他的让步令我感到欣喜。
“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忽然问。我抬了抬头,望了几下干净的天花板,说:“不记得了。”“骗人。”“嗯?”“骗人。”他干净利落地吐出几个词,没有别的感情:没有玩笑,没有恼怒。他像是已经洞察一切般拆穿我。
我没忘,只是信口胡说。我的记忆力比一般人都好,更何况这种事情,作为恋人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忘记的。
我们相识与很多年前。那时,我们俩都还是在校大学生,学的都是机械工程,我的学校和他的学校联合举办了一个竞赛活动,两个学校前十名的学生各组成一个团体。他在那个团体之中,我也在。他们的团体被我们学校邀请到美国来,当面进行交流研究活动。我只在第一天晚上的聚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之后我就没有继续参加交流。在没有和教师打过招呼的前提下,我擅自离开团体跑去了郊外,和一群朋友攀岩、露营,玩了十多天,直到交流结束才回到学校。然而,就在那晚的聚会上,他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一同参与聚会的还有我的学校其他系的学生。那场聚会不算正式,是学生会组织起来的,目的是让我们二十人彼此熟悉起来。聚会中途安排了一次跳舞。我在聚会之前听说有跳舞安排,还满心期待,以为能给外国佬们秀一下我的街舞,结果到了现场发现,他们安排的居然是老套的社交舞,于是我只好跑到一旁喝橙色的果汁。也恰巧因为我跑到了一旁,才能注意到人群中伊万的存在。他没有邀请我们学校中的任何人,而是与他的团体中一个长发的女生结伴。
他们有着很合适的身高差,女生与他都有着罕见的紫色虹膜,两人随着音乐起舞,默契得像是提前排练过一样。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节拍当中,只有我注意到了他们——或者说是他。我绝大多数时候的目光都聚集在伊万的身上。他的手掌轻轻地搭在女生的腰部,虚握着他的手,迈步、后退、旋转、摆动身体。他微低着头,垂着眼帘,睫毛轻轻颤动着。他的嘴角似乎勾着,又似乎没有,他在人群中晃动,我看不清楚。时而会有人挡住他的脸,这时我便会伸长脖子,努力使自己的目光穿过男女们之间的缝隙,到达他的身上。我甚至不仅在看他的脸颊,我连他的脖颈、他的喉结、他的手掌都在看。我注意到他的西服很合他的身,冬天了,他围了一条白色的棉围巾,它偶尔会遮住他的下巴和嘴唇,而我看着那幅场景,只觉得——
太幸运了,只有我注意到了他。
第二天清晨起来,我却已经把他给忘了,同时做好了旷课的打算。结果在最后一晚的露营中,朋友们都钻进睡袋里休息之后,我一个人坐在火堆旁喝啤酒,望了望晴朗的夜空,想起他的双眼,突然发现自己陷进了对他的爱恋之中。那个晚上,我吹着山顶的冷风,一遍一遍地回想着他起舞时的模样。他就那样猛地撞进了我心里,我根本措不及防。
回校之后,我问遍了团体中的学生、教师,甚至组织活动的校领导,终于拿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撒了个谎,称我找他是因为有项目想和他一起研究,然而实际上谁都知道我根本连交流都没去。我是很厚得了脸皮的。我找到了他的脸书帐号,并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MSN,这对一个处于疯狂暗恋中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悄悄地把他的脸书翻到最低,又心怀不安地合上电脑。这算得上是侵犯隐私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的生活、对他的过去那么感兴趣。我急于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我知道他酒量很好,但却在唯一一次醉酒之后对着盆栽比身高;我知道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我知道他会拉小提琴;我知道他有一个妹妹,正是晚会上那个长发女生。我从他与朋友的互动中得知他的性格,他曾经的成就,他的骄傲。我小心翼翼地给他发私聊消息,告诉他我们曾在那天晚上见过。他当然是不记得我的,但后来当我提起那个竞赛和我们的团体时,他似乎有一些印象了。以二十人全体来排序,我在那个竞赛中排名第二,他则是第三,我想他应该是对他上头的这个名字产生粗浅的印象的。我时不时找他聊天,一开始只是有关于学业方面的研究,后来慢慢提到一些彼此的校园生活、私人生活。家庭生活是最后聊及的,那时我们已经认识两年多了。
我们之间交流不多,很多时候只是就事论事,很少闲聊。我发现我们俩十分聊得来,三观方面也差不多吻合,和他聊天十分舒服,尽管在熟悉起来之后,我们对对方的用词都比较粗鲁。我在那天晚上被我对他的情感击中时,我以为这是一种很深刻的、非他不可的情感,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执着于他。这期间他有过两个女友,我有过一个。我们俩在认识时,恋爱经验就已经大于零了。不过,我和我的女友全都是玩玩而已,不到两个月就分开,但我每每想起伊万时,我都会意识到,我爱他。
我们的毕业典礼在同一天。正是这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了。
在告白之前,我们俩都已经单身了半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MSN上聊天,对彼此的作息规律了如指掌,在此之前,我们甚至互相帮忙写毕业论文。他和我聊天时用的是英文。我就是在那段时间开始接触俄语的,然而我并没有语言方面的天赋,始终只能停留在粗浅的水平上。单身的那半年里,我们的交流日趋暧昧,就等着谁主动戳破彼此间的那层薄纸。我不知道那时算是谁先告白,只是聊着各自的毕业典礼时,忽然觉得,是应该在一起了。于是我们便确定了恋爱关系,小心翼翼、又心怀雀跃。
在一眼看到他之前,我是从来没有喜欢过男性的,但也从没有对哪个女性产生过“一定就是她了”的想法。严格来算,我应当是从伊万开始,才第一次开始学习认真的恋爱。我想除了伊万之外,我也不会对其他的男性感兴趣,我之所以爱上他,只能说是因为他的模样实在太迷人了。不仅他的模样,他身上带着的某种忧郁又温和的气质,紧紧地抓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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